每经记者 黎光寿 秦皇岛摄影报道

　　浓重的迷雾中，一辆巨大的火车头呼啸冲出，压向一队渺小如蚁的人群。

　　“现在我表姐仍然在不停地做噩梦，一闭上眼睛，脑海里就是人飞起来的情景。”8月6日中午，河北省抚宁县台营镇二村，村民陈贵华(化名)告诉记者，距离“8·3”火车撞人事故已过去3天了，作为事故幸存者，其表姐仍然被噩梦折磨得无法入睡。

　　河北省抚宁县县委宣传部给《每日经济新闻》记者发来的邮件显示，8月3日早6时许，大秦铁路抚宁段迷雾河铁路桥上发生一起重大交通事故，造成9人死亡，4人受伤。抚宁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张德胜表示，目前对事故责任的认定和处理，主要由铁路方面负责。该段铁路所属的太原铁路局相关工作人员则称，这是一段全封闭重载铁路，不管村民以什么理由上去，都是不应该的。

　　昨日(8月9日)，《每日经济新闻》记者了解到，本次事故的遇难者家属已与政府签订了补偿协议，政府以每位遇难者38万元对遇难者家属的要求进行了一次性解决。

　　迷雾中悲剧发生

　　8月3日凌晨4点左右，天蒙蒙亮，58岁的申茹(化名)起床，用饭盒包了一盒米饭，放进包裹里，轻手轻脚走出屋门。此时，她的家人还在睡觉。

　　在河北省抚宁县台营镇，约30名妇女也已经起床并走出家门，她们都在50~60岁，分别来自台营一村、二村、四村和七家寨村等。

　　他们一路向东，朝秦皇岛方向走去。路上人越来越多，逐渐汇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。他们走出台营镇约一个小时后，抵达迷雾河岸边，就不能再往前了。随后，他们左转沿着一条水泥路，来到一个名为巨各庄的村子，走上铁路护坡，越过一道无人值守的铁道护栏门，沿着铁轨继续往东走。

　　这段铁路属于中国最繁忙的货运铁路之一——大秦铁路。公开资料显示，大秦铁路起自山西省大同市，终至河北省秦皇岛市，纵贯山西、河北、北京、天津，全长653公里，是我国西煤东运的主要通道之一，也是我国第一条双线电气化重载运煤专线。在刚刚过去的2011年，其货运量达到4.4亿吨，占全国同期铁路货运量大约十分之一。

　　秦皇岛当地人士介绍，该条铁路上开行的基本是重载列车，每列车有两个车头，一般挂有车厢250节左右，一两年前，这段铁路上的火车经过间隔大约是15分钟，现在则缩短至约10分钟一列。

　　村民走的大桥就是大秦铁路迷雾河高架桥。在这座长约1000米的特大桥的东边桥下，有两辆汽车正在等他们，载他们去秦皇岛栽花种草。申茹的女儿魏丽(化名)说，那边有个老板雇了他们，妇女一天能挣50元，男子能挣70元左右。

　　5点半左右，还有大约250米，他们就可以从东边的桥头安全下桥了。雾气重重，能见度很差，几十米外看不清人。这些村民发现，从东边开来一列火车，他们赶紧换到北边的轨道，火车呼啸而过。

　　惊魂未定之际，另一列火车突然从西边冲出迷雾，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，而且速度很快。一瞬间，铁路桥上的人像纸片一样飞了起来，有两个人还被抛到了桥下15米高的地上。

　　抚宁县官方发布的数据显示，这次事故共有8名妇女和1名男子被飞驰而过的运煤车撞击身亡，4人受重伤。《每日经济新闻》记者采访中还了解到，另有五六人受轻伤。

　　事故幸存者陈贵华对记者说，之后他才知道，当时有30多个人走在铁路边上，其中一支队伍由一名男子带领，在火车经过时该男子大声喊“蹲下，抓住护栏”，从而保全了该队人员的生命；另外19人由于无人带队，在火车经过时死伤惨重。

　　抚宁县官方给记者发来的消息显示，撞人事故发生后，河北省委政法委副书记、综治办主任王会平、秦皇岛市委副书记、政法委书记杨泰安，秦皇岛市副市长刘成、张经华及市县两级相关领导迅速赶到现场处置。

　　生命水源旁的穷镇子

　　“当天，我妈本来是不想去的，但我们这里人均不足4分地，全家不超过两亩，靠种地根本养不活人。”魏丽告诉记者，她家还有几块地在洋河水库库区，今年下大雨水库涨水，把地全淹了，剩下的土地产出的粮食不值200元。她的爸爸得了腰椎间盘突出，奶奶也78岁了，身体不好，母亲不得不外出打工。据报道，台营镇全镇人口4.36万人，耕地面积3.9万亩，人均仅0.89亩。

　　洋河水库于1961年竣工，是洋河干流上一座大(Ⅱ)型水利枢纽工程，担负着秦皇岛市区的工业生活用水，以及下游如抚宁县城、北戴河疗养区、京秦铁路、京山铁路、京沈高速公路、102和205国道等的防洪安全。

　　滋养和保护了广袤土地和生命的洋河水库，却是当地人的心头之痛。当地人称，洋河水库占用了他们的耕地，附近多个村庄的人均耕地大幅减少。而在台营镇，从涉水渡河的渤河寨村开始，《每日经济新闻》记者看到，包括渤河寨村、巨各庄村等在内，很少有新建房屋，多为多年前建起的青砖黑瓦一层小房子，许多院墙已经残缺不全。

　　“我妈平时很节省。”魏丽说，妈妈每天一早去上班，连两块钱的豆浆油条都不舍得买，都是在家做粥；午饭也是从家里带去的，很少在外吃饭。

　　61岁的遇难者陈桂茹，全家都搬去了秦皇岛，两个妹妹迁到了大连，但她为了照顾81岁的老母亲，选择留在村里。“出事前的那天晚上，她说她不想去了，但做工的老板说，如果不做，整个月的工资都拿不到。”陈桂茹的亲人对记者回忆。

　　在陈桂茹的母亲家，墙上挂着一张全家人的合影。照片上，陈桂茹面如满月，脸色红润。“其实她这份工作，工资要到年底才发，现在做了半年，什么钱也没有拿到。”陈桂茹的家人告诉记者。

　　公路桥修而未成

　　事实上，从台营镇出发向东，经过迷雾河时，本有一条公路桥。为何村民没有选择走公路桥，而冒险攀进护网穿越千米迷雾河铁路桥？

　　有媒体在报道中援引当地的说法称，村民上铁道是想走捷径。该说法遭到多位遇难者家属的否认。多位家属表示，如果不是迷雾河大桥便道断路，他们的亲人不会走上铁道桥的。据了解，抚宁县城位于台营镇南约20公里，中间隔了洋河水库，当地居民进出台营镇，只能走363省道(三抚线)。从台营到县城，走东面的路程大约20公里；走西面要绕近100公里才能到达。在台营镇东西大约5公里处，各有一条从北向南的小河，如果下大雨桥塌，台营镇就成了“孤岛”。

　　记者了解到，迷雾河上的公路桥因年久失修，从今年3月起就一直在施工，该工程官方名称是“三抚线迷雾大桥维修加固工程”，属于2012年秦皇岛市普通干线公路大中修及桥梁维修加固工程之一，工期从4月20日至10月30日，刚好横跨今年华北地区的汛期。

　　魏丽告诉记者，便道“质量特别差，只有两根细细的排水管”。魏丽说，该便道7月29日就被冲断，次日修通，8月1日又被冲断，8月2日是大晴天，修便道的材料都到齐了，但没人抢修。她当时还问过工地人员，得到答复是8月3日有大雨，修了也白修。

　　抚宁官方对暴雨造成便道中断的信息，也证实了魏丽的说法。该县交通局负责人接受媒体采访时称，“上午现场检查防汛工作时，发现水流过大不具备抢险条件，只能待水位下降后立即组织抢修。”

　　魏丽说，8月2日晚上她才知道，接送母亲打工的汽车当天凌晨5点多绕了100多公里将人接走，晚上回来时，又将几十名妇女送到迷雾河桥头，这些老人相互搀扶着才趟过河。“他们趟水过来那天晚上，迷雾河里的水和你们过来的时候一样深。”魏丽说。8月5日中午，记者到达事发地的迷雾河大桥施工处实地查看，迷雾河宽10~20米，水流湍急。由于便道仍未修好，汽车无法前行，只得涉水过河。记者发现，河水看起来浅，实则齐胸深，绕了很远才找到一个齐腰深的涉水处。

　　记者还了解到，这段铁路属于太原铁路局大秦车务段管辖。迷雾高架桥东西两面北侧均有一个岗亭。多名遇难者家属称，虽然桥西岗亭有“禁止行人在铁路桥梁上行走”的牌子，但上桥时“门锁着，没有人”，他们能轻松上到高架桥。有报道显示，大秦铁路迷雾高架桥的守卫由巨各庄村前任村委会主任宋国宾承包，招募该村一些老人值守，事发前晚不见岗亭亮灯。但宋国宾表示当晚岗亭里有看守员。

　　责任认定由铁路方面负责

　　8月5日，记者在迷雾河大桥工地上看到，有一台推土机和一台挖土机在紧张工作，到晚上9点左右，便道被抢通。多位村民表示，抢通后的便道，埋设的过水管直径是事故前的两倍，水管也达到了6根。

　　中国高速网8月3日发布的路况播报消息称，“因降雨(积水)通行受阻的S363线(三抚线)河北省秦皇岛市迷雾桥段，预计恢复通行时间由2012年8月3日15时调整为2012年8月31日15时。”

　　8月6日，记者在大秦铁路迷雾河高架桥东边岗亭处看到，进出铁路的铁门已上了一把新的自行车锁。值守的两个人中，一个年长者身着保安服，一名年轻者身着标有“铁警”字样的警服，无论记者问什么问题，只得到“我不能回答你的任何问题”的回答。

　　魏丽表示，政府方面的工作人员在8月5日当天来过她家两次，主要谈补偿款的问题。上午给出的补偿款数额是25万元，下午给出的是29万，但是“我们一问到责任的认定，他们就不说了。相关的赔偿肯定是要谈的，但首先我们需要明确是谁的责任。”

　　陈贵华表示，事故发生后，有自称政府和铁路上的人来到家里，在一张纸上写了几行字，大意是遇难者自行走上铁路桥，铁路不担责任之类的话，“他们让我们签字，我们拒绝了”。

　　多位遇难者家属认为，台营镇公路交通中断的原因是修桥时便道质量不过关，遇到洪水被冲垮，冲垮后补救不及时，迫使村民只能铤而走险上铁道。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政府工作人员对记者表示，“这件事情发生谁也不愿意看到，但总不能把责任全部推到政府头上，老百姓也有责任”。

　　太原铁路局宣传部新闻科一名工作人员表示，大秦铁路行驶的都是2万吨以上的重载列车，是一条全封闭的重载铁路，“不管村民以什么理由上去，都不应该”，“即便通往铁路岗亭上的门是打开的，也只是方便工作人员上去检修，并不用于通行。”

　　多名遇难者家属则表示，当时遇难者在铁道上行走时，没有听到火车的鸣笛声。上述太原铁路局宣传部新闻科工作人员强调，大秦铁路是一条全封闭重载铁路，火车行走是否鸣笛有相应的规定。记者进一步追问时，他仅表示太原铁路局宣传部有一位工作人员在秦皇岛接待媒体，但他不知道该人的名字和电话。

　　抚宁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张德胜表示，最近抚宁遭遇连续不断的强降雨，防汛任务很重。

　　张德胜表示，目前对事故责任的认定和处理，主要由铁路方面负责，而对给遇难者家属的补偿款来源，他不置可否；关于伤者，他表示“现在所有伤员的医疗费用，都没有让他们出一分钱”。